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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十月三十日。
www.biquge001.com百里族族規，除逢節日慶典外，每年十月三十日為祭祖之期，屆時所有族人無論是外出游學，還是在他國為官，都要回到族居祭祖，晚上則要聚在一起用晚膳。
盛大宏闊的祭祖典禮常常讓昭離找到靈魂的歸屬，升起身為百里家族人的自豪之感，想必這也是祭祖的真正意義所在。
晚上用飯時，百里氏各個分支的子弟在偌大的花廳里齊聚一堂。泛著暗黃色光澤的古老青銅長案分兩列排開，青銅酒爵、象牙箸、美酒珍饈伴著觥籌交錯之聲，真真是鐘鳴鼎食之家。
既是家宴，氣氛自然融洽和諧許多。平日里因各自謀事而難得一見的長輩們相互問候著，各自說著自己的見聞趣事，也讓他們這些後生晚輩長了見識。
白發蒼蒼的老宗主百里贛龍突然傾身向下首問道︰“無咎，日前你受封為上將軍了？”老宗主因年老而辭官歸家，宗主之位也早已傳給兒子百里孟嘗，如今只是族中大事，他才會過問。
他問的是欒無咎。
欒氏是百里氏的一個外姓分支，而欒無咎因自幼喜好行兵布軍之道而一直是百里家私家武裝——黑羽軍的教習。
雖然黑羽名義上歸宗主統領，但欒無咎也持了一半兵符，而且他與士兵們朝夕相處，所以他才是黑羽軍的直接統領。
剛過而立之年的欒無咎同樣是一身貴公子的衣著，身材並不見得有多高大，面容卻似刀削斧砍般硬挺凌厲，見宗主問話，便放下手中玉著，恭謹答道︰“是，叔伯。”
既是老宗主發言，席間便靜了下來，都听著這場對話。
因了頡國近幾十年無戰事，上將軍之職幾近虛設，但其官職為武將之首，地位顯赫是毫無疑問的。
昭離與哥哥百里煜對望一眼，相互會意，這便是百里家又一個肱骨了。
“其余賞賜如何？”百里贛龍聲音平淡，繼續問道。
“賜六進大宅一座、為上將軍府，食邑千戶，黃金五百鎰，另有儀仗侍從護衛騎士共一百五十名。”欒無咎面色嚴肅，按實一一答來，沒有絲毫炫耀之意。
百里贛龍未動聲色，蒼老的聲音緩緩問道︰“因何受封？”
“一月前無咎自請剿滅跖軍。”
兩年前，昭離自薦為蘭台城城衙書吏，她曾听當時受君命歷練而任城令的太子說過，五十七年前頡國雖在楚臨的主持下廢除奴隸制，但由于法令不夠完善，再加上相關官吏處事疏忽，一部分官奴脫除隸籍後沒有民籍，四處流徙成為亂民。後來他們慢慢聚集在一起，由一個名叫“盜跖”的人率領，在頡國北部邊界的高山河谷流竄，以各種方式反抗官府，而頡北縱深廣袤，地形復雜，跖軍一戰即走，從不在任何一處逗留過長時日，神出鬼沒，令北部邊界郡縣的地方官員頭疼不已。
“勝負如何？”
欒無咎的語氣有了一絲猶豫︰“頡軍損兵八百，跖軍損兵……一千，領兵者盜跖身中一箭，後跖軍護衛逃到深山之中。”雖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在戰場上非常常見，但在他看來，這樣的慘勝，依舊是恥辱。
百里贛龍靜默了一會兒，淡淡道︰“如此，頡國衰弱了，竟連流軍都無法剿滅。”
話一出口，滿室寂靜無聲。
這些年來，頡國的確沉浸在昔日強國的煌煌大夢之中。上達國君，下至平民，只知聲色犬馬，驕奢淫逸，日復一日揮霍著不知道還剩幾何的財力。
就說此次請求出兵剿滅跖軍，若不是欒無咎動用各方力量，聯名上書，頡公恐怕只會當他是無事生非，一笑置之而已。
跖軍多是亡命之徒，強悍無擋，頡軍近百年未動刀兵，戰敗也在情理之中。
班師回朝之後，欒無咎本以為會受得到各方指責，卻不想大哥百里申卿早已四處斡旋，朝中臣僚眾口一詞，硬將敗仗說成了勝仗。
欒無咎素來只關心軍務，對其他的事，則一概不置一詞，因此這來的莫名其妙的封賞，他便坦然受了。
“叔伯，何必說這些掃興的話，今日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坐在百里申卿下首的百里跖笑著打破靜默。
百里孟嘗笑著提醒道︰“父親，還有一事。”
老宗主嘆道︰“如今你們都羽翼豐滿，也不喜听我這個老頭子嘮叨了。”雖依舊不動聲色，語氣分明軟和了許多，在座眾人便都笑起來。
百里贛龍肅聲簡略道︰“明日便是太子少商的冠禮的舉行之期，君上借著這次太子加冠舉行一次國宴，邀世族王孫們好好聚聚，孟嘗、申卿、跖、無咎、阿煜、阿熠、弄玉、琪瑛、阿依，明日隨我至曲安，赴國宴。”
百里依低頭欣喜地微笑，沒想到這次自己也會在與會之列，即使只是去富庶繁華的國都看看也滿足了。她是個女子，又不像昭離有那麼多人寵著，因此曲安也不是輕易能去的地方。
昭離還沒來得及開口，百里孟嘗便笑著看向她道︰“阿熠此次也不會去吧？”這個女兒，連同輩之間的宴飲都很少理會，對于王宮里的則是能推就推，他早已習慣了她的性子。
昭離聞言笑著點頭，看著父親的眼底升起一股愛戀。若不是父親，此次她就非去不可了。
“哦？”老宗主慈愛的看著自己的孫女道，“我听說太子為蘭台城令之時，你曾做了一年的書吏，與太子相交甚篤。他此次加冠，你怎麼不去觀禮呢？”
“阿熠不去，自有她的道理，祖父放心好了。”百里煜笑著解釋道。
“看看，我還沒說什麼，你們一個父親，一個哥哥，便都來護著她了。”一句話說的席間又是一陣笑聲。
百里依看著矜持微笑的阿熠，臉上是附和眾人的笑容，藏在食案下的手卻將裙裾紐得緊緊的。
十一月一日，曲安。
太子東宮內。
一個窈窕女子正在為一身重彩禮服的太子少商梳理長發。
兩人的神色中都有著相似的憂郁。
白玉的梳子被握在柔荑般的手里，然後從絲緞一樣的長發頂端猾至發梢。
殷少商看著銅鏡里自己身後的溫柔似水的女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忍住了。
“太子該走了，君上想必已經等急了吧。”女子為他束好頭發，對著鏡子里的人笑了笑，“我知道太子不想去，不過，就當是為了子絲，太子也一定要去啊。”
殷少商轉過身來面對著她，目光里帶著憐惜之意︰“子絲，你明知道……”
子絲搖搖頭，截住他的話頭︰“太子已經加冠了，君上這麼做，也是為太子著想。”
“可我……”殷少商還想在說下去，子絲卻已經微笑著將他扶起來然後推出宮門外。
“快去吧，別讓百官責怪太子不守時啊。”
殷少商走出幾步後，轉頭看著在宮門前微笑著目送自己離去的女子，心里像是被揪起來一樣的疼。
只要她說一句不想讓他去赴宴，那麼他就會義無反顧的違抗君命，與她攜手到地老天荒。什麼什麼人言，什麼教養，什麼一國儲君的表率，什麼父慈子孝的人倫之理，統統拋開不顧。
可她卻笑著將他推開，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可他知道，她心底的委屈。當初選擇與他在一起，她就承受了不少人的非議與攻訐；後來顧及到他的名聲，她可以只要一個滕妾的名位；如今因了他是太子，甚至將他拱手相讓。
他愛她，卻不能讓她做自己的妃子。只因人言謂︰出身寒門之女，不配做一國之後。
既為一國儲君，身上擔負的，就是整國百姓的期望。
這樣的私心，是不會為國民所原諒的，也是不允許存在的。
因了國君還未到，眾人便都很隨意，或站或坐，與老友敘舊，與新貴攀談結交。
百里贛龍方攜著後輩們進入國宴廳，一個華衣的精瘦中年人已經滿面笑意的迎上來，拱手道︰“老宗主。”他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男子與少女，衣冠楚楚、笑容得體。
是行商世家楚氏的宗主楚壁梁與他的族佷楚高陽、族佷女楚昧。
百里贛龍笑著與那人談著，站在他身後的後輩們按照年齡與他們見了禮。
近年來楚氏勢力漸長，直逼殷、百里、岑、白四大家族，甚至有取岑氏而代之的跡象。而楚壁梁擅于鑽營，巧言令色，哄得頡公連頡國司寇的位置都給了他。
楚氏暗地里一直與百里家作對，表面上卻瞞得密不透風，此刻更與百里申卿相談甚歡，仿似多年未見的老友。
看著這些景象，百里煜不經意的想到妹妹阿熠曾在一次參加國宴後對自己說過的話——這樣的宴會，不過是權利授予、爭寵獻媚的場所。
當時她才十五歲，卻將權力場里的洶涌暗流，看得清晰無比。
弄玉看著規規矩矩立在楚壁梁身後的楚昧，拍拍自己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怎麼？”百里煜奇怪的小聲問道。
“還好這次是國宴啊，否則……”弄玉還沒說完，旁邊琪瑛就笑了出來。
百里依正越來越奇怪，想听他們說下去，前面的百里孟嘗卻輕聲提醒︰“長輩談話，要認真听著。”
三個少年便都噤聲了。
仔細看去，白氏的宗主白起也攜著世子白未明和白襄到場了。還有岑氏的眾人，也已經端正的坐在席位上了。
滿堂都是手握重權左右朝局的人物，談笑間，一樁樁一件件影響整個頡國的大事就決定了。他們這些後生晚輩，的確應該到場。不僅僅是出于禮節，更重要的是，為自己日後的出仕鋪路。
長輩們互相寒暄之後，便是年輕子弟們互致問候的時間了。
百里煜、弄玉、琪瑛、白未明、楚高陽、太子少商，都是這一輩里面卓然超群的男子，聚在長廊里的華燈下，彷如一顆顆芝蘭玉樹般耀目。
百里依便與白襄、楚昧還有幾個相熟的世家小姐一同站在不遠處，一邊議論著今日各自的裝扮如何如何，一邊拿眼楮偷偷瞟著那些面目姣好的少年們談笑風生。
不過，幾個少女的視線卻都是望著不同的人。
少年們很快便散開來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待阿煜翩然走近這群少年時，白襄隨即微微昂了頭，正視著面前的少年，笑問︰“阿煜，怎麼不見阿熠？”
左右的少女們便都相視一笑︰白襄喜歡百里家的煜公子，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了。偶爾她們會拿這件事取笑她，她卻向來坦然對待，也許是因為她在她們中間最年長——十八歲。
“啊，阿熠這個丫頭……”百里煜頓了頓，笑答，“她受了寒，身體不適。”總不能說她是不想來，那樣不免太不給君上以及這滿堂的長輩同輩們面子，會讓外人說她不知禮數。
“哦？嚴重麼？”白襄臉上一片憂慮，眼楮微微一轉，“改日我親自登門去看看她。”
“那倒是不必麻煩白小姐了。原本就不是什麼大病，這幾日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阿熠她大好之後，我自會叫她到白家與小姐敘敘舊的。”百里煜有禮的拒絕，而後便離開了。
兩人錯身而過的時候，白襄眼底的笑意，終于被一絲失落取代。
今日她特意穿了一身緊身的秀麗宮裝，整個人都顯得端莊雍容，再加上她原本容貌就出眾，因而更比同齡的女子高出一籌，而百里煜除了她的眼楮，一眼都沒有向她身上其他地方看。
其實她提出去看望百里熠不過是一個接近他的借口，卻被他一口回絕。
百里煜並不是一個不懂風情的人啊，可為什麼就是對她的暗示不理不睬，像是從未察覺到過呢？
“這個弄玉，連在國宴上都不正經！”一聲不滿的抱怨將白襄從自己的神思之中拉回現實，她抬首，身邊的楚昧看著幾步之遙的弄玉公子，小巧的嘴巴嘟囔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像是要噴出火來。
那邊的弄玉正與一個女子談論著什麼，她看過去的時候，弄玉正低頭在那女子耳邊說了句什麼，後者立刻掩口笑了。
白襄悄悄握了握楚昧的手，寬慰似的對著她笑了笑。她還憂慮什麼呢？還有比自己更加艱辛的一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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