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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赴死
春三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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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將軍曹真,領後續三萬大軍至街亭。
剛讓部將落下營寨、埋鍋造飯,便親自巡前遣之軍的傷兵營。
不顧營地污穢遍布,步履緩緩行走其中。
或執傷殘士卒之手而輕言撫慰,或取胡餅與清水親手推食,或撕開自身衣裳包扎傷口。
偶見個別士卒創口有膿,便俯身而擦拭,甚至以嘴吸汲而出。
曹真身居高位養尊多年,身軀已不復早年掌虎豹騎時的魁梧奇偉,而是變得甚龐。兼傷卒所臥之榻頗為低矮,是故起身俯首皆不便,讓行舉頗為滑稽。
然,營內傷者,及與眾之人,見狀無有嗤笑者。
乃是皆涕淚齊下,不能自已。
亦讓先前因死傷慘重,而變得士氣低迷的士卒,人人皆面有慨然決絕之色。
重傷不能起身,以及手足受創無法再戰者,啼哭悲戚而愧言,曰︰“恨此身已殘,不能報大將軍之恤耳!”
輕傷者,皆以衣裳或盾牌遮住傷口,忍痛昂揚而立,聲稱自身尚能再戰!
巡營不過一個多時辰,魏軍士氣便一掃頹勢。曹真步履所經之途,人人山呼死戰,爭先恐後俯首于道,請命被編入先登之營。
委實令人側目也。
亦是說,軍心可戰矣!
翌日,曹真率大軍、攜強攻器械而出。
待到了蜀軍遏道而守之處,便知道為何蜀丞相諸葛亮,為何沒有趁著張頜部士氣大潰追擊,以及自身來援的五六日里,讓戰事平添了多少坎坷。
蜀軍的營寨,已然不是與張 戰時,類似于鶴翼陣的“凹”形了。
乃是將營寨前的空曠之地悉數挖空,成為寬約兩丈有余的、堪比護城河的壕溝。
後以武鋼車為基,積土高壘,取石木層層夯實,橫斷了山道。
外牆高約兩丈有余,餃以牛皮大櫓及巨盾,固以榫卯,采用“燕子尾”楔釘橫連成一片。
遠遠望去,猶如瓖上了層層疊疊的巨大魚鱗。
如此修築法,讓牛皮櫓盾有卸力的作用,不管是床弩的弩箭,抑或者霹靂車的石塊,撞擊上了亦很難洞穿或可擊裂牆體。
且牆頭之上,預留了許多垛口,內隱隱可見一架巨大的弩車藏在後。
此應是張 聲稱的,瞬息間可以連發十支弩箭,可讓五十步內無有生還者的新型巨弩了。
垛口突出處,布滿了半截藏在牆體內的鐵蒺藜,用來遏制蟻附攀爬,隱隱類同于險隘所特有的“馬牆”之功效。
且,此營寨竟連出口都沒有預留!
亦讓曹真細細打量罷,心頭上便泛起了苦澀。
逆蜀丞相諸葛亮,乃是將營寨,當成了關隘般來修築的!
且,深諳孫子所雲的,“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本來,他得張 稟報後,攜帶來了許多霹靂車及大黃弩,于途上也細細沉吟過,如何攻破奇怪的“凹”形陣。
卻是不想,臨陣了才發現白費功夫。
霹靂車及大黃弩,對這種類似于“關隘”的營寨,作用委實不大。
且蜀軍倚仗的地利,完全可彌補己方的兵力優勢了。
因而,此處戰事的勝負,恐一個月內都難有分曉,亦無法突破。
唉,但願其他路的戰事,能有進展吧。
久經戰事的曹真,心隱隱有所悟。
亦喚來身側的扈從,囑他悄然去傳令,讓一部將從後軍領兵三千再度趕往渭水河谷,支援將軍王雙。
自然,本也抱著決死苦戰而來,亦然不會多做躊躇而自擾。
待將士列陣畢,曹軍陣內,便開始了鳴鼓驅兵而攻之。手段,無非是最簡單,亦是最有效的,不計傷亡的強攻。
抑或者說,丞相諸葛亮修築的防御工事,讓曹真能選擇的戰法,僅剩下了強攻一種。
是故,隴關道街亭,再度迎來了瘋狂的血肉盛宴。
天水郡,上 縣。
又挺過蜀軍攻城五日的郭淮,以劍駐地,支撐身軀而立。
身如松柏立淵般挺拔。
眉目間的憂思,卻如溝壑般縱橫。
他親自拔劍肉搏,已然三日了!
蜀軍仗著人數眾多,且有雲梯、投石車以及井闌等大型攻城器械的優勢,每一次攻城都能殺上城頭而戰。
守城物資耗盡的上 ,城牆能給予士卒的庇護,已少之有少。
哪怕是征發了滿城青壯,上城牆來助戰,如今他麾下能執刀而戰的士卒,亦僅剩下了約莫兩千,且是幾乎人人帶傷。
若是不能將蜀軍的井闌、雲梯等物毀掉,他恐無法再堅守旬日。
畢竟人非草木,他無法做到戰至一兵一卒。
雖然他在隴右任職多年,頗得士卒之心,人人皆願並肩而戰。
然而,日復一日的戰損,久久不至的援軍,讓所有士卒心中都充滿了郁郁。
那是一種沒有期待、可預見結局的郁郁。
猶如一塊長在心上的巨石,每時每刻都在變大變重,最終讓士卒們無法承受,將最後一絲死戰的心念壓塌。
哀,莫大于心死。
積累夠了失望,士卒們便不想再抵抗了。
會轉為麻木,任憑死亡降臨,抑或者被俘等其他結果。
此謂之,乃孤城不守也!
不過,郭淮並沒有投降的念頭。
他在曹丕任職五官中郎將時,被闢為門下賊曹,乃是魏國先帝的潛邸之臣。
寧可戰死,被蜀軍傳首成都,自此身首異處、魂不得歸故里,亦不會為了苟活,而讓大魏受辱!
因而,他雖隱隱預見了結局,亦沒有放棄堅守到援軍道來的希望。
尤其是,他還有機會,嘗試著拖延蜀軍破城的腳步。
蜀軍困城,乃是依著“圍三闕一”的戰術。
上 城北門,無有一個士卒在。
不過,那是條誘士卒們,踏上死亡的不歸路。
上 之北二十余里,乃是渭水。
無需多做思緒,郭淮亦能猜到,蜀軍早就將渭水的舟船清理一空了。
無有舟船,他率軍到渭水,只能沿著水畔往東,突圍渭水河谷。結局,不外乎是被蜀軍攔截,悉數戮滅于野。
他所想的,乃是趁著夜色出城,看能否將蜀軍的攻城器械燒毀!
如若能將蜀軍的攻城器械燒毀,城池便可再堅守十日,甚至更多時日。
且因北門無蜀軍攻的干系,他並沒讓士卒用亂石堵死。
只不過,他能想到的,蜀軍將領亦然不會疏忽,必然會重兵把守攻城器械。
是故,他當夜親自率領了,三百敢死之士從北門出,多設火把,佯做突圍而出。
以此來吸引蜀軍追擊。
而他的部曲督,同樣領了三百敢死之士,則是東門城牆上。
準備待蜀軍得知突圍動靜率軍去北門追擊後,便以繩索系在垛口上,垂下城牆,偷入蜀軍營寨內將那攻城器械燒毀。
取聲東擊西之效。
然而,可惜了。
圍攻上 城的漢軍,乃是吳懿、高翔及陳式三部兵馬。
至于吳班部,早就前往渭水河谷布防了。
因而吳懿等人,並不在乎他是否突圍,而是听聞動靜後,當即鼓聲雷鳴催著士卒奪城!
畢竟,奪了城池,郭淮哪怕跑到渭水了,也無有藏身之地。
所幸,郭淮本就故作姿態,並非是要棄城而走。
是故他也沒有出城多遠。
見蜀軍不來追己,反而是趁機奪城,乃急忙歸去帥厲將士而御。
一番雙方都沒有意料的攻防,又是夜戰,只持續了半個時辰,蜀軍便罷兵歸去。
讓差點弄巧成拙的郭淮,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就是今夜,注定了輾轉無眠。
在絕對的優勢面前,他除了靜候城破殉國來臨外,似是已無計可施矣。
然,他沒想到,城不可守之時,比意料中更早。
翌日,蜀軍沒有如往日一般,踏著朝陽的萬丈霞光來攻城。
乃是在辰時,漢軍有幾隊兵卒,將一些黔首黎庶慢慢引來城門前。
是黎庶沒錯!
衣衫襤褸的數百人,其中無一青壯,皆是老弱婦孺。
亦讓早就駐足在城頭上的郭淮,百思弗解。
驅趕黎庶百姓清路障、填溝壑攻城,消耗城內守軍的箭矢及擂木等,歷朝歷代都沒有匱乏先例。
如今天下數十年的紛擾,各方相互征伐混戰,尋常可見。
連武帝早年征伐時,都有之。
然而,逆蜀乃劉備所立,其留于世上名聲乃是仁義,不曾有過驅趕黎庶攻城之舉。
且,城中守御物資早就耗盡,為何還驅趕黎庶而來?
數百面有饑色的黎庶,于攻城何益邪?
正當上 城頭上,所有魏軍士卒都心中詫異著,這些黎庶前至百步,便各自放聲。
“娃啊,恁時候回來耕田啊,再不春耕,今年就沒有過冬糧了。”
“老漢吶,娃最近病了,上吐下瀉的,恁咋弄都弄不好!你不歸來,娃都不知咋過,我娘倆就活不起去了。”
“阿父,大母暈倒了好多次了,在榻上讓孩兒帶話,說想見你最後一面,才走得安心。”
“仲兄,大兄已經戰死了,你若再戰死了,家里孤兒寡母的,還咋活啊!”
蒼老的沙啞,年少的清脆,婦聲的尖亢,各有不同。
言辭所囑,家長里短,亦不盡相同。
然,那涕淚齊下的悲戚,撲面而來的傷哀,皆如子規啼血般淒涼,無一例外。
亦讓城牆上的曹軍士卒,人人涕淚滿面。
努力的擦去淚水,睜大眼眸,豎起耳朵,循聲目視尋各自家人,隔著那早就被鮮血染成烏黑色的城外百步土壤,愴然而答。
有些始終沒有尋到家人的士卒,始終沒有人應答的婦孺,慢慢的就滿目悲涼,最後抱頭伏地,痛哭不已。
悲鳴如刀,聲聲斷人腸。
亦然,讓今歲春三月的風,尤其的冷。
扶著城頭垛口而立的郭淮,見狀便昂頭向天,緩緩閉上了落寞無比的眼楮,長聲嘆息。
他的麾下將士,絕大多數都是從本地招募的。
而如今,四面楚歌矣!
昔日垓下之圍,楚軍夜聞四面皆楚歌,卒皆無戰心,悲愴散去。讓那有萬夫莫當之勇、威名赫赫的西楚霸王項籍,都無奈自刎烏江。
他自身,不過一雍州刺史耳,又何能逆轉局面?
唉.
不想,決死之時,竟來得如此之速矣。
心有所悟,郭淮睜開雙眸,揮手制止了自身的部曲,莫要去遏制那些兀自悲鳴的士卒們。
城外的老弱婦孺,呼喚出聲來時,就注定己軍士卒心必亂,再申令亦于事無補了。
尤其是,他們已然誓死守城一月有余。
也不負大魏了,何必苛之?
而就在此時,城外那幾隊蜀軍,整齊放聲而宣。
曰︰“城內魏軍听真,明日之前,棄械出城而降者,可免死歸家!若是負隅頑抗,攻破城池,盡誅之!且罰家眷,世代為軍奴!若敢焚城內邸閣、輜庫,與之同罪!”
此言方落,便驅趕著城外的老弱婦孺離去。
徒讓那些婦孺哭天搶地,頻頻回首,亢聲喚自身家人投降。
城牆之上,自然也是悲戚一片。
那些家在隴右的士卒,奔來郭淮處,伏地叩首連連,求郭淮起善念,莫讓他們家眷淪為軍奴。
亦是說,城內之軍,已無人願意再戰了。
郭淮素有恤士卒之名。
因而,他感慨罷,便逐一扶起那些伏地的士卒,並聲稱明日蜀軍攻城之前,定會放他們出城而去。
隨後,便在士卒們感恩涕零中,落寞的緩緩步歸自身官署而去。
事至此,已無力回天。
他乃雍州刺史,便死在官署內以報國恩吧。
他的身後,百余心有覺悟的部曲,也默默的緩步隨行。
郭淮乃並州大族出身。
其父乃雁門太守,曾祖父乃大司農。
是故,以門第與家資,以及他如今的官職,很輕易便可從鄉閭招募及畜養數百部曲。
且,自古燕趙之地,不曾匱乏慨慷赴死之士。
這僅存的百余部曲,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亦會與他生死與共。
而那雙鬢已斑白的部曲督,則是兀自頓足不前,默默目視著城牆上那些,露出類似于絕處逢生神情的士卒。
好一會兒,才拔步疾行追來。
與郭淮並肩之際,還探首過來,低語道,“郎君,我為你尋來身黎庶的常服,將今著戎衣換下與我吧。”
“嗯?”
聞言,郭淮猛然止步,詫然側頭而顧。
待見那部曲督,露出如往常一般的笑容時,便虎目微濕。
以他之智,哪還不明白,部曲督乃是想讓他偽為黔首,以金蟬脫殼走渭水河谷往關中而遁。
至于他乃主將,蜀軍破城之際必然搜尋于他嘛
他的部曲督,要李代桃僵!
“郎君,還請莫做猶豫。”
見郭淮許久不語,那部曲督又催聲道,“郎君走與不走,我等都將死于此地。不若郎君且試試,看能否得歸。也好讓我等于九幽之下,不念家中妻兒生計之憂。”
“然!”
其余部曲聞聲,皆躬身而拜,“還請郎君速做準備,莫讓我等死不瞑目。”
“爾等.”
動容無比的郭淮,言不成行。
最終還是輕輕頷首,任憑涕淚俱下,濕了甲冑內的衣襟。
是夜,上 城曹軍,皆從北門出降。
有一身著魚鱗甲的將率,帶著披堅執銳的百余士卒,隱在投降士卒之後。
待漢軍圍前收降時,猛然發足狂奔,往渭水突去。
漢軍見狀,疾追。
追至,困之,無人降。
與戰,皆殺于渭水畔,卻是發現那將率,並非魏雍州刺史郭淮。
歸來問俘,無人知。
搜城,亦無果。